在湖北让口《找回水乡的记忆》

怡夫
2017-11-01

溇水中游“让()口”一角  怡夫 摄


让口是一处水乡。“好大一个家”的让口水乡。

我何止千万次地在心海深处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激浪,源头就是抚育我长大滋润我心田的那处水乡——让口水乡,这是我千万次魂牵梦萦呓语喃喃的那处水乡,是我千万次心动如潮思绪缠绵的那处水乡,是我千万次激情澎涌祈望感恩的那处水乡。

水乡人是勤劳而勇敢的,“搏浪飞舟”就是水乡生活的巨幅速写,展示着水乡人傲立潮头一往无前的无畏形象。水乡人是无私和进取的,“授人以渔”就是将与天斗与水战的智慧结晶,让后来者从渔夫到渔父永久受益。让口水乡人就是这么真诚地抒写着平凡而不平静的历史,传承着面对困苦排除万难的那一种韧性与执着。

父辈们就是在让口水乡“靠水吃水”养我长大育我成人。我虽然离开让口三十多年了,但在心海深处的千万次问源引发着我的情思,联想水乡的天然风韵生发出我探索人生的哲理意蕴。好多好多水湾里的好多好多的故事,像一颗颗珍珠,常在我脑海里闪着光芒亮起了一盏心路明灯。于是,我想用一根柔美绵长的丝线,串结着这一颗颗珍珠……

让口水乡位于溇水河上游,环境非常。北岸有竹枝河将五里乡覃家坪村(后改为让口村)与走马镇水坪村相隔,有一说是因山溪多长竹,还有一说就是曾经有山外来的一位大文人从溪沟的源头路过时,因风景秀丽感怀写成了一首《竹枝词》;南岸一条小河将五里乡雉鸡村和走马镇九洞村分离,传说在这条小河的上游约二十公里处有俩父子过河时,突然涨起了山溪水,儿子却隔在了对岸,“隔子河”就随之有名了。水乡人世世代代除了走水路领略大千世界的风采,再就通过在万仞绝壁间凿辟出的一条条石径走亲访友或购买日常所需。于是,让口的一首民谣就更脍炙人口了:“新安的合口,赶不上湖北的让口,走三天还走不到一个对口。”意思是说,湖南有一个地方叫合口,是比不上湖北的这个让口的,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在让口走三天,也走不上一个对口,始终是在河的两岸行走。水乡人自嘲的这首民谣说明了让口河流的幽深与峡谷的险奇。

我在十五岁的那年只身回到了父亲的故乡——走马镇水坪村的第三年,父亲把一幢“三柱两扁挑”的木屋以四百元卖给了木材商贩后,也搬离了这里。于是,我在让口的这个家就不存在了。然而,这个家的影子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随之成为梦乡里常往的地方。水乡,“好大一个家”的概念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就由朦胧变得越来越明晰了。要“回家看看”的想法也就越来越迫切了。

“烤的转转火,吃的洋芋果。”这是上个世纪中后期城里人对潼泉人生活的写照。我的老家虽然是渔村,但毕竟是山区渔村,一年大部分时间是“靠水吃水”,也总有一段时间要“靠山吃山”。“上山为樵,下河乃渔”,遂成了这处水乡生活的鲜明特色。所谓“上山为樵”,让口水乡人“靠山吃山”的那个时期,上山捕猎、整地耕种。有趣的是,让口水乡人储存粮食的一种最好方法就是在堂屋或屋旁掘一处地窖,地窖约有五、六米深,洞底约有七、八平方米,储存物品时要依靠洞壁将红苕、土豆等分类存放,这种地窖冬暖夏凉,保鲜效果甚佳,让口水乡人都习惯地把这种地窖称之为“苕洞”。自然,每年秋收后,父母亲将苞谷、红薯、土豆秋收后就会储藏在堂屋角落里的苕洞里,每到冬季尤其是在除夕之夜,一家人就会围坐在火塘周围,烤着从河里打捞起来的树蔸木柴火,从地窖里取出土豆红苕烧烤着。一家人的脸烤得通红通红的,咀嚼着可口的芳香,享受着和谐之家的那种温馨与甜美。

父亲在平时对我们兄妹们是非常严厉的,我们感觉到只有在这一天会和父亲一起过得很开心,很亲密。因为,一年之内,母亲和我们兄妹们很难得看到父亲的一次笑脸。母亲怕我们误会父亲,总是隔三差五地告诫着我们:“我的身体不好,父亲肩上那一幅生活重担压得太重了,他要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其实,他是非常疼爱你们的。”是啊,母亲是能够以大局为重的人,她会随时协调着父亲与子女的关系。我九岁时患了一次“中耳炎”,虽然很小,但对那种父爱有了很深的体会。当时,父亲连续一个星期,不顾白天的劳累,收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细心地在磨刀石上磨着鹿角,轻轻地用指尖将鹿药敷在我的耳根,然后背着我来到门前的那座大沙洲,我就会在夜风中聆听着父亲的呵护,聆听着河水的欢唱,依靠着父亲宽大的脊背渐渐入睡。我们现在明白了,父亲在那个年代里担当的责任,正是我们现在一样需要担起的责任一样,这种责任是那样的任重而道远;父亲在那个年代里所体现的爱心,也正是我们现在所体现的爱心一样,这种爱心是任何情感也替代不了的一种真情,这种爱心将会恒亘永远。

我们知道,只有在除夕这一天,父亲就会格外地与我们一样露出开心的笑脸,和我们一起背诵着那首每年除夕都要背诵一遍的《杂字歌》了——

新编一篇杂字歌

无事用心细咏哦

沙刀镰刀与斧头

刷帚铁勺和炉锅

搞米棍

往下掇(duo)

梭筒钩

朝上擢(chuo)

两个淘米桶

一对添饭钵

水桶挑下井

挖锄背上坡

筛子筛白米

簸箕簸糠壳

碓(dui)马挺碰响

磥(lei)子咯嘎拖

捖(wan)个狗牙环

拿把锷(e)弓锉

木马三条腿

板凳四只脚

打舢船

漂大河

鹭鸶赶下水

点上油柴照夜火

起网挂钓捕鱼虾

过上渔家好生活

父亲开心地背诵着《杂字歌》,我们兄妹们的胆子也就大了一些。当父亲背着词儿快要结尾的时候,我们兄妹们就会和母亲会意的一笑,故作大声地附和着父亲:“起网挂钓捕鱼虾,过上渔家好生活!”接下来,就是一片爽朗地笑声。这片笑声从火塘旁穿过门缝冲向峡谷,冲破黑暗,迎来黎明,在空谷中回荡,久久回荡……

在水乡,我们一家子每年都有这么一个快乐的除夕之夜。

据说,编《杂字歌》的是一位老私塾先生。《杂字歌》是教水乡儿童识字用的,不仅仅只体现了趣味性,更重要地是记录了让口水乡人制作小舢船的过程,一开始就将必需的日用品摆上案头,这是水乡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筹备。制作小舢船非一个人的能力所为,需要请有技术专长的制船土专家共同来完成。招待完制船土专家,就开始摆起木马板凳工作了。一段时间过后,小舢船打好了,水乡人在驾驭小舢船时会更憧憬着山溪渔家的美好生活。

溇水是澧水水系的最大支流,能流送木材。《鹤峰县志》有这样的记载。父亲在公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是一名水运工人,当时县林业局有一个水运大队,几百号工人的主要任务就是将木材通过溇水流送到澧水流域的大中城市。“赶流送”就成了当时最热门令人最羡慕的工作。父亲后来回忆,他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哥哥和姐姐年幼,家庭极端困难,如果他不回家的话,这个家随时都有离散的可能,他要担起一位丈夫、一位家长的责任。于是,他怀着极其矛盾地心情丢掉了自己的前途,毅然决然地回到了水平村长屋场的那个家。

父老乡亲传说中的长屋场是很辉煌的。长屋场有几十户人家户连户、房连房,一条小溪形似一条玉带从门前绕过,前有用麻条石垒砌的大槽门,几十亩水田错落有致。传说,有七个强盗在长屋场后面山包的杉木林里呆了十天,每天晚上都计划着怎么在长屋场大捞一把,但就是不敢动手,他们每晚看到长屋场是灯火通明,听到的是人欢马叫。乡亲们还说,其实长屋场的人早已熟睡了,是屋场地底下的元宝放出的光芒使强盗迷惑了。他们还说,直到有一年,有人也在这个山包上偶然看见从屋场的地底下冒出一团团的光芒,象萤火虫一样顺着那一坝水田飘向峡谷,长屋场自此就逐渐没落了。我在十五岁的那年回到这里后,还有人向我讲起这个故事,我亦做了一些调查,立过槽门的石榫凹依然存在,那条小溪还在涓涓流淌,在水田和旱地里还能依稀见到残缺的麻条石。传说终归是传说,但有一件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三年大自然灾害,长屋场也同全国的其他地方一样难逃厄运,据说父母从大食堂领回家的食物日渐见少,已经无法维持全家人的生活。父亲果然决断,举家全迁到他非常熟悉的让口水乡。

从长屋场到让口,虽然只二十多里山路,但要上坡下岭手扒岩石才能到达,艰险的程度自不必多说。

那时的让口水乡,山上豺狼虎豹成群、竹鸡野鸟结队,水里鱼翔浅底、蟹鳖爬滩。父亲在水乡乡亲们的帮助下凭着机智、勇敢,凭着赶流送积累起来的水乡生活经验捕鱼捞虾,摸索着套麂猎禽的方法使全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两年后,我成了这个家庭的新成员。我的出生,给父母带来了新的喜悦,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生活压力。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仍有余热,批资产阶级自由化,割资本主义尾巴还是一如既往。父母在房前屋后种的南瓜、豆类植物也就成了“割”的范围。记得有一天,家里来了一批工作组的人,父母们就带着他们到房前屋后看种着的南瓜、豆类青苗,听得带头的那位官样人物说:“你家栽的苞谷、南瓜、长豆挺多的哟。我们只有对不起了,要扯掉的哟。”接着,另外两人就随手拔掉长得绿油油的苗子,用脚将苗子踩得稀巴烂后还用力地向塔下扔去,扔得远远地。父亲一边指着我,一边对他们笑着说:那一些苗子都是我这个不懂事的幺儿子栽着好玩的,你们扯吧,没得事的,政策规定不种,我们就不会种的。父亲说着还领他们到屋旁,指着一块荒芜了的熟地说,你们看,这块地年年荒着,说不种就不种呗。那一批人走了后,我好奇地问:“苗子长得好好的,怎么要扯呢?”父亲说这是“割尾巴”,栽了这些苗子,就是搞资本主义,要不得的,你现在还小,以后会明白的。我又问母亲:“那吃什么?”母亲告诉我:“有的是吃的,我和父亲就带你到地里薅草去。”父亲和母亲就拉着我的小手,来到了离家大约有一里外的一处山湾,我们走进了茂密地灌木林,穿过篱巴,便见一亩多地的庄稼生机盎然。在这块隐蔽的田块里,母亲只是叮嘱我:幺儿呀,放很一些,这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哟。

那时的我能逐渐晓得一些事理。我感觉到父母种在房前屋后的南瓜和豆类植物只是一种摆设,是故意引起“割尾巴”工作组干部的注意的,而在人们不经意的几块偏僻的山湾里,挖荒烧畲耕整土地,种植着玉米土豆红苕南瓜四季豆向日葵等农作物,田块的周围利用灌木林编成篱巴用来提防野兽糟蹋粮食,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挡着人们的视线以免被“割”掉。我能感觉出在那个年代里,父辈们只能凭着这种机智才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后来我才知道,让口水乡有这种机智的人不少,为了养家糊口找偏僻地块耕种的作法只是成了相互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让口水乡人的生活虽然离不开山,但更重要的还是要与水打交道。

让口水乡人更离不开“下河乃渔” 的渔家生活。那时的让口,最让人兴奋不已地莫过于下河捕鱼。曾记得,河里鱼类品种繁多,有河鲤、河鲢、桃花魬、土伢魬、鲑、鲫、娃娃鱼……成群的鱼儿结队畅游,渔人一网下去,就会有半船舱鱼。有的人家做着鱼篓子,潜在滩头捕鱼;还有的人家用麻绳织成大鱼网在河滩挖壕沟支网叫“设(念shi)壕”。而后,渔人就割来嫩茅草垫在锅底把收获的鱼儿放在上面炕干,用这种方法烘干的鱼清香扑鼻,亦可清炖、干吃。这种鱼在当时是很有市场的,自然也就成了渔家人养家糊口过日子的主要收入来源。如果哪家来了贵客,想吃一顿鲜鱼,做主人的水乡人就会拿起鱼网子下河捕鱼,最多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喷香的鱼火锅就摆在了客人的面前。

水乡的故事尤其是水乡人捕鱼的传说挺精彩,关于“水鬼捕鱼”、“水鬼拖火”、“水鬼闹潭”的故事成了让口水乡人当代版的“捕鱼者说”。

母亲曾经给我讲了一个“水鬼闹潭”的故事,说有十几个人背着炸药来到河里炸鱼,当手工制作的炸弹投进河水一段时间没有炸响,其中几个人就扎猛子潜入水中检查,没想到啊,炸弹响了,可怜的那几个人就再也没有起来,后来有人说这就是水鬼作怪,惩罚着这几名用炸弹炸鱼的人。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姐姐跟着父亲趁着月光到一个叫蘑芋岿的滩头,用鱼网捕鱼,只见父亲将鱼从手中撒开扔出,落水的那一瞬间,听到对面的浅滩传出鱼网落水的声响,隐约可见一张鱼网也随之落下,姐姐吓得紧抓父亲的衣摆,害怕得央求父亲回家,那一夜,父女俩背回了一满背篓鱼,父亲高兴地说:“死丫头老说怕,其实碰上这样的事儿最好不过了,鱼最多。”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水鬼捕鱼”,是水鬼们帮着捕鱼者。

有关“水鬼拖火”的故事是我有一次陪父亲夜钓时,在一个叫刘家大滩的地方夜宿,父亲告诉我的。所谓夜钓,就是将大钓钩用弯成弓的竹子编排的“弯弓钓”,或用粗麻绳连接大钓钩的“长钓”,捕鱓、娃娃鱼。那晚,我们就住在一个大岩屋,燃起了篝火,睡觉前,父亲有意识地让我睡在里边,并告诉我,如果恍恍惚惚看到柴火在动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声,如果出声了,第二天将一无所获,小孩入睡后那儿还有什么恍恍惚惚,而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我们收了钓,带着几条娃娃鱼和两、三条白鱓回到了家。
“捕鱼者说”常常是父辈们围坐在火塘旁的“夜话”,通俗的讲述着善与恶,褒扬的是一种水乡人正常的捕鱼生计,鞭责的是非正常捕鱼之法(后来参加工作后才知道这种非正常捕鱼的方法是违背渔政管理规定的),有很深的哲理,启迪着一代代人的心灵。

赶流送的人,那时被水乡人称为“排客”或“瘪拐子”,因为走南闯北而变得精明强干,是水乡人给予的尊称。流送的队伍很庞大,有水运大队的专业人员撬着木排,有沿河两岸以此为副业的老百姓上山砍树(俗称伐青山),也有邻省采购木材的商贩。那时的让口水乡,热热闹闹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一带已成为流送木材的人的一个中转码头。

每年从农历三月开始,流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水乡两岸的人家,自然就成了流送人员的栖身之所。到了五、六月间,多达几百人,有时上千人,他们就在紧邻河边的十几户人家的坪坝地里、大沙洲支着帐篷、搭起锅灶。白天,沿河两岸,排工号子、开山号子连连不断;黄昏,做工夫的人陆陆续续回到驻地,在锅碗瓢盆的交响乐中,喊起了山歌、民歌、情歌;一旦遇上阴雨连绵的天气预测到洪水将至,排客们又要开始挪挪窝,找新的居住点……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中期,让口水乡年年如此迎送着一批又一批来自湘鄂川黔的排客们。排客们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情景,也只是七十年代初期从我记事时开始烙下的印记,至今仍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有一年,一百多名排客就在我家房前屋后的一些小坪坝支起了帐篷,门前一百多米处就是一个大沙洲,是小河河水注入溇水的汊口,这个大沙洲自然就成了排客们的工作场地,十几只木排就由排客们夜以继日地编扎。我还隐隐约约地记得,排客们还喊着排工号子加大了木排编扎的进度。排工号子成了让口水乡人百看不厌激动人心的一台戏,亦从中领略这气壮山河响彻云天的一声声呐喊。排工号子分领唱和众人合唱,根据排客们工作的性质来决定,一般情况下,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领唱:各位(也的)伙计(哎)!

众人齐声高吭:(喂呀喂左啊!)

领唱:齐(呀)努力(啊哎)!

众人:(呀嗬儿喂呀左!)

领唱人唱的第二句歌词就可根据工作的内容而定了。如果众多人齐拉一根笨重硕大的木材,就唱“使劲拉”;如果流送木排遇急流险滩需用力搬棹定方向时,就唱“用力搬”;如果是集体性的劳动场面,就唱“攒劲干”……

排客们做好了木排,就要经溇水入澧水将木排流送到湖南的津市,津市就成了水乡人最向往的地方,凡是搭乘木排去津市的水乡人,回来后就会骄傲地告诉家人、亲戚、朋友,说津市兴旺的码头如何比让口大,那里的人是如何会做生意……每一次有新的木排需要流送,总有几名水乡人搭乘木排去一趟津市,这也是水乡人当时走出山外解放思想的一种最为捷径的方式了。当木排离开让口水乡的时候,排客们与搭乘的水乡人就会合唱着那首水乡歌谣:

枞树围子(幺妹子嗬嗨)杉木棹(啦幺妹子依哟)

郎放木排(幺妹子嗬嗨)乘江飘(啦幺妹子依哟)

岸上大姐(幺妹子嗬嗨)莫伤心(啦幺妹子依哟)

津市回来(幺妹子嗬嗨)再看娇(啦幺妹子依哟)

水乡人拿手的是排工情歌,这类情歌是一种即兴的唱法,歌者现场发挥,即兴而唱,全凭智慧与机智。排工情歌就是排客们忙里偷闲的闲情逸致了。有一位搞副业的水乡人,叫俊生的排客,擅长情歌。有一天,他看到一位在河边洗衣服的少妇,随即唱起了让口水乡流行的那一首情歌:

郎在水中撬排忙,

姐在岸边洗衣裳,

洗一洗来望一望,

棒棒儿捶在石头上。

少妇不甘示弱,即兴唱答:

姐在岸边洗衣裳,

哪管背时鬼儿撬排忙,

只要敢来姐身旁,

棒棒儿捶到你脑壳上。

俊生和着少妇的即兴歌词,对唱:

棒棒儿捶到脑壳上,

轻轻儿挨哒不留伤,

打是亲来骂是爱,

晓得姐儿心疼郎。

少妇机智应唱:

叫声水里撬排郎,

家中嫂子倚门望,

男儿有志莫花心,

免得牵心又挂肠。

记得那一天,俊生和少妇一反一复持续了足有一歇烟(两个小时)的工夫,即兴对唱了几十首歌。两岸的排客们在歌声中劲头十足,喝彩声此起彼伏,纷纷评说着歌者的机智,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排客们的热心话题。

溇水的“溇”,《辞海》解释,“密雨不绝貌。”由此可见,溇水流域常年雨量充沛,每年进入梅雨季,山洪经常。而这个季节,排客们就会离开让口水乡,水乡人也就开始担负着一份重要的责任,那就是要做好不使木材被洪水冲走的各种防患措施,还将要拦截从上游随着洪水飘流的木材,这项责任无疑成了水乡人生活的又一经济来源,但却潜伏着巨大的生命安全风险。父亲那时体魄健壮,水性好,搏浪飞舟的机智与技巧,传遍了数十里水乡,水乡人也亲切地给他起了个外号“水上飞”。

“水上能飞”的父亲在长达二十几年的水乡生活里,生命安全的风险随时伴随着左右,母亲健在时也就时刻揪着心地过日子。记得有一年,小河发大水前于溇水,小河里的洪水流速极快,不知是哪一家为排客看护的木材没有做好防护措施,木材随着洪水逐流,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迅速穿上蓑衣,戴上竹斗笠,拿着抓钩(一种抓捕木材的工具),一路小跑到河边,架起舢船,梭一样在水上“飞来飞去”。只见上游又有一批木材随洪水奔来,父亲努力做好拦截三四根木材的准备,说时迟,那时快,一排飞浪压来,小小舢船翻了,父亲被压在船底,竹斗笠已随洪水飘走,蓑衣相继也浮出水面,正当我和母亲在屋前塔坝大声高喊父亲的时候,只见父亲钻出了水面,拼命地向着舢船急游,洪水的流速太快了,父亲又只得奋力游向对岸,然后在羊肠小道上飞奔向十几公里外的下游渡口。见着父亲上了岸,母亲才舒缓了一口粗气。
三天后,洪水退了,父亲才回到家里。父亲后来告诉母亲,他上岸后,是在与洪水赛跑,当他赶到下游渡口时只有十来分钟,就见小舢船随着洪水而来,在一位船工的帮助下,将小小舢船截住了,挽回了损失。
这就是水乡人的生活。水乡人自给自足的生活里,有无忧无虑自娱自乐,更有艰难困苦与安全风险。因此水乡人的生活透发着生机盎然与无限,从而奠基了水乡和谐的基础。

在一次次回忆水乡的思绪中,我多想重新感受那一幕幕精彩的场景与画面,多想找回纯真的童年无邪的烂漫,多想找回感觉找到寄托找准依恋,累积成长人生的心路情结,使易老的人生得到呵护一路绽放多姿多彩。于我,于你,于他。所以,我会珍惜水乡美好的回忆,把它牢牢地锁在记忆的抽屉里,努力地充实自己,寻求人生的价值。

二○○七年仲秋于鹤峰

(注:此文于2012年6月21日发表于《鹤峰网》,因网站迁移至此,特结转鹤峰网起数208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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